Helga

不由(一)

        阵门落地,闻时跟着尘不到,在荒僻的村径上已走了半个多时辰了。一路上周围的土地都有些皲裂,零星有灰绿色的荒草支楞着从土缝里挣扎出来,都显出副憔悴伶仃的样子。阳光越来越炽烈,泼泼洒洒的很有些不留情面的味道,尘不到拿手给他遮着,闻时拉了拉他的手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兔子。”闻时小声说。尘不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十几步远的土丘上有个形状隐蔽的洞口,洞口勉强生着几株蒿草作遮掩,里头隐约有团黑漆漆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想要兔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摇了摇头,尘不到昨天还给他做了好几只兔子。只是这只兔子是他一路走过来看到的唯一活物了。他仰脸看着尘不到:“这是哪里?这里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此地名唤潜州,离松云山约有一月的车马程。潜州北靠大漠,南有高山与相邻的闵州相阻隔,历来田土不沃,风雨不调。十年前潜州大旱,三年间颗粒无收,没逃荒出去的人都饿死在这里。逢天时不顺,多有笼成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那最开始的人为什么要在这里落户?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百年前大漠还未向此处延伸,此地原是军屯。一代代传下来,人就没那么容易再迁去了。如今这里有了生灵,仍要有人迁回来的。天下之大,人总无处可依。这里虽然贫瘠,天时无常,可是能活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同尘不到又往前走了小半个时辰,前头才渐渐显出个荒村的模样。打眼望去,村里房屋无不低矮老旧,有些倾塌了一小半的,烟囱里还在升起细细的炊烟。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停在村口,迎面跑过来个和闻时差不多大的小姑娘,衣裙又破又脏,勉强蔽体。盯了他们一会儿,有点害羞地问道:“你们是生人吧?你们找谁呀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猜想她家就是尘不到说的,又迁回来的住户。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摘下面具递给闻时,很和悦地问她:“我们从外面来。你家住这里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姑娘红着脸点了点头,又偷偷看了闻时一眼,然后就似乎再不敢独自跟生人讲话了。她转身很快地朝后跑去,边跑边喊:“青哥!豆子姐!我看见外头来人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秋草!你回来!你怎么不长记性!”一个男孩从不远处窜了出来,一把把她拉到身后,黑溜溜的眼珠戒备地盯着他们:“你们找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看见后面还跟上来几个大些的孩子,可能原先是在不远处玩,听见了呼喊便一齐跑过来,一时倒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似的。小孩子们脚步急,将村口窄窄的土路掀起一小片扬尘。

       尘不到于是向最先跑来的男孩问道: “小友,我来这里寻访些故人,你家长辈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在!你们回去吧!”男孩口气很硬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家大人去哪了?几时归家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!下地了!”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们敌意很深,尤其一直侧身护着秋草,小心地把她和尘不到隔开。其他几个孩子跑过来了却没有近前,站在好几步远的地方观望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似乎是准备随时逃开。

        闻时抬头看着尘不到,见他脸上的笑意没有了,只是渐渐浮现出有些类似于无奈和伤怀的神色来。闻时后来才懂得那神色该叫做悲悯。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半蹲下来,轻声道:“我不找你家大人了,好不好?我不多时便走了。你今年几岁了?是这里最大的孩子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我最大。你还要干什么?你到底什么时候走?”见他答应要走,男孩勉强答他一句,但紧接着还是一连串的质问,甚至嗓音里的怒火让原本清脆的童音变得有些嘶哑。他紧绷的身体并没有丝毫放松,头顶上明晃晃地摆开了“驱逐”二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秋草呢?秋草几岁了?”尘不到似乎没在意,但也没随他的意思马上离开,只是转而看着他身后的女孩继续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秋草犹犹豫豫的,从后头探出半张小脸来,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。最后,她终于觑着男孩的神色轻声地说:“我还在娘亲肚子里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顿时勃然变色,反手把她狠狠摁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尘不到和其他的孩子已经听见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后面的几个孩子听见这句话,先是集体静了片刻,接着毫无预兆的,突然就有个孩子开始放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。而一有人起了头,接二连三地,后面几个大半的小孩子很快震耳欲聋地将哭声狠狠撞作一片。他们那样子不像是一般小孩子伤心或者生气时的哭法,而是那种人在极度的惊恐、疼痛或绝望下声嘶力竭的嘶吼,仿佛要一声声把喉咙哭喊碎了,才能把小小的胸膛里所有的痛苦一口吐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没哭的人中间,有的脸上显出有些呆滞的茫然,有的却和青哥一样,眼睛发红地怒吼着要不管不顾地扑上来。接着也和青哥一样,仿佛原地被什么绊住了,双手徒劳地挣扎着,仿佛很想撕扯开周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不能靠太近,好不容易才靠言语将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安抚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护着她了,放她走吧。”最后,他又回到青哥身边,像对个大人一样地同他商量着:“她在这里这么久,外面已过去近十年了。她今生没做过错事,来世也没什么大劫,若一开始就干干净净地走了,现在已经衣食无忧地长到比你还大的年纪了。你想看她长大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迟疑地转身看着秋草,看了好久,慢慢地把手松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秋草呢?”尘不到又温柔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女孩儿问。

        秋草看青哥拉着她的手忽然松开了,立刻本能地有些不安。她一边有些祈求地看着青哥,一边又要单独面对尘不到的询问,想了些时候只十分局促地回问道:“我娘亲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娘亲在等你呢。不是原来的娘亲,但对你该是很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青哥呢?”秋草不知道有没有相信,语气明显急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青哥也走,他们都要陪你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睁大眼睛,他看见女孩脸上还挂着那样总有点害羞的、有些不自然的笑容,身上却开始一寸寸皲裂,衣服底下一片片流出混浊的血肉来。其他的孩子也是一样,一时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,很多人身上瞬间遍布了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
        闻时猛地回过头看着刚才说话的男孩,发现男孩的脸已经被腐蚀了大半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看了”,尘不到伸手覆在闻时眼前:“大荒年间,家家青黄不接,这几个孩子该是被轮着选出来,由全村分食了。里面应该也有他们自己的爹娘,所以他们见了大人会本能地怨恨。青哥大了,生得又机敏,村里人看着他的脸动不了手,所以撒了把石灰,先将容貌毁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走吧”,闻时感觉尘不到好像又摸了摸秋草的头,接着又听他无奈地对那个男孩说:“你也走吧,你跟她一起走,路上就能多照顾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等尘不到把眼前的手拿开的时候,闻时才发现,刚才那些人的身影都已不见了。尘不到把几支白梅收入了袖中,又把其中两支递给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闻时抬起头,看见笼外的天光已经有些暗了。不同于笼里仿佛永远艳阳高照的灼烧,外面似乎要下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把他抱起来,似乎打算找个地方避雨,但没走多远,脚步就顿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闻时从他怀里抬起头,霎时间看见眼前突兀地矗立着如山如海的尘缘。那些翻滚的黑雾有如实体,在不远处相互搅着缠着,凝成几丈的高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在闻时眼里,这真算得上是遮天蔽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回山吧”,尘不到看了一会儿眼前高远如漫无边际的尘缘海:“潜州大旱三年,此地没有活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抬起手,帮他把面具好好地戴了回去,就听话地一手攥着他红袍的领口,一手紧紧攥着两支白梅,窝在他怀里不动了。尘不到该是想了法子,这回没再让他听见尘缘里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样长久地依靠着尘不到,把无边的尘缘抛在身后,一步步地向前走远了。
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些要怎么办?”走出去好一会儿了,闻时才终于出了个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师父总有办法。不大的人,倒是天天操不完的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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