Helga

不由(二)

        回来松云山,尘不到发现小雪人进进出出地,又像刚来时那样,总在脚边静悄悄地跟着他。他先去了藏书阁一回,看书时那小尾巴也在旁边像模像样地温书;又去练功台待了一阵儿,指导庄冶和钟思符篆,小雪人就在旁边用傀线缠路过的松鼠。缠上的有十之二三,不久又放了,还在他身后一眼一眼自以为隐蔽地瞅他还在不在。尘不到给庄冶演示完了,要回自己屋里,故意走得不紧不慢的,果然闻时过了半刻就若无其事地收了傀线跟了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闻时今天怎么啦?进笼吓着了?”大召煮好了茶,从屋里探过头来问。

        闻时脚步一顿,两只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,没再跟着尘不到往前走了。松云山上下亲徒门徒,学的都是解笼,如果能被进笼吓着了,也没必要再学什么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小雪人退后半步,略有些仓促地执了个弟子礼,要跟尘不到告辞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撒娇呢”,尘不到回身迟了没看见似的,弯下腰一手把他抱起来,笑着进了门:“今晚要跟我睡,小召给他做些点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召给闻时打水沐浴完收拾好,尘不到走进来时,就看见他穿着里衣,垂着脑袋坐在床边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不累吗?怎么不睡?”尘不到拿了床被子,给他裹得圆滚滚的抱到床铺里头。

        闻时从被子卷儿中挣扎出来,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半晌,忽然问他:“判官为什么要化解尘缘?那些尘缘生得这样容易,难道却没办法杀灭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其实觉得那些孩子的父母为人极恶,可尘不到多半会再回去给他们化解尘缘,他心里不太情愿。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自己也过来靠在床头:“当然有,只是我不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道行尚浅的小雪人闻言,张大眼睛抬起头,有些直愣愣地盯着他看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,师父就不许有不会的事吗?”尘不到有些好笑地把他整个人拨过来搂在怀里:“松云山不过一家一言,我也不过是个凡常过客,人的眼界难免囿于自己的心性经历种种。你也是一样,今日松云山引你入门,他日你若有了自己的道,自己去走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摇了摇头,但又有些好奇地问道:“是说有别人会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克尘缘难免伤及笼主,化尘缘难免伤及判官。但尘缘是因笼主而起,判官若心无私念恶念,便算正途,不会受天罚。”尘不到没有回答他提的问题,却转而问道:“小雪人,你今年多大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记得他之前明明问过,于是没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知道师父多大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这回好奇地抬起了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捏了捏他的小脸:“太阳底下无新事,你能想出来的办法,多数时候前人总也想得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多年前有一旧友,姓宗,单名为海,字广诚,今人大多已不闻他生平了。他便是个斩笼的判官。他遇见的第一个笼是他自己所成,因无人引渡,也是他自己撕开笼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还年幼的闻时听到这里,缩在被子里悄悄打了个寒噤。白日里他刚目睹了笼里那些师父都引渡不去的怨魂,潜州境内那移山填海的黑雾底下寸草不生。现在他也不知道师父对那些黑雾有什么办法,于是更难以想象“自己撕开”是个怎么样惨烈的场景。师父平时说笼都说解笼,如今这样的说法更让他无端觉得有些泛冷。

         闻时想了想还是问:“自己怎么撕开?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大多数人没有经过修习,到了万般无奈之下,一定生要把笼剖开的处境,所用方法自然也不成定数。破自己的笼就是如此。有的人进笼之后过上几年十几年,看见物是人非,就不意于人间再有挂碍了,所以笼也跟着自然消散了。只是他不是这种人。他当初领军作战,武功为万人敌,半生戎马护持一国。从军十五年后,却为主君和亲信联手所谋,陷落敌阵,不久后家国百年功业成一抔黄土。他重伤之下成笼,偏生为人刚直,诸邪难侵,进笼没多久,笼中所见就骗不了他的眼睛了。那时他神思清明,偏生心中郁愤日夜逡巡不去,生者逝者,没人能给他一个说法,他醒着被困在笼中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然而比起被世事所困,他更不齿被自己所困。所以最后笼里的每一个人,主君,亲信,敌将,百姓,同袍,妻子,悉数被他手刃。最后他执一长剑刺向自己胸口,由此从笼中脱困而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之后他就学会了解笼。他这一脉弟子进笼,不找笼主,不问因果,抽刀断水,凭一力降十会。他的剑就斩得尽尘缘。他主君亡国后身死,他亲手为效力半生的君王消了笼。十年后他重入自己最后一战时的战场,消解了当年的同袍和敌军在战场上成的笼涡。再往后他踏足之处便尘缘消散,山川天地如初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后来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他寿终身故,故去后成笼,却不知为什么无论如何再走不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再后来我找到了他的笼。他在笼中认出了我,叙了一柱香的旧,脾气就上来了。他这人脾气真的大得很。”尘不到轻轻摇了摇头,仿佛那人就在眼前般笑了起来,笑意里是闻时还听不懂的无奈和怀念:“他不许我按我的法子解他的笼,一时动了真怒,那一场架打得我实在狼狈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最后确实精疲力竭,只能躺在地上同他说,不是我不愿听他的,只是我进来之后也再找不到出去的路了,又真学不会他的路数。我是背着尘缘的人,要不然只能和他一块儿死在这儿了。死后此地也只能成了死地,生生世世就只有我俩在此纠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一生可能从未听过如此厚颜的话,被我说得起了一身寒栗,但也终于束手无策了。笼解之后,我把他的尘缘化作一支牡丹,交给他大弟子植在门前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听故事听到月上中天,一时觉得这人该是山下话本里不世出的英雄,一时觉得他斩尽尘缘不问归处利落干脆,但又让人有点说不上来的怅然。一时又觉得这结局一点都不讲理,尘不到怎能那样顽劣,将那人的尘缘化作牡丹,肯定是为他从此不能开口说话。否则化作八哥翠鸟老毛什么的,肯定日日在他耳边聒噪够一百年才算完。

       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,仍然坚持不懈地问:“后来呢?”

       “又过了百十来年,他那一支弟子慢慢地失了传承。最后一个弟子我恰好遇见过,因聪慧有余,刚烈稍不足,见到我的时候已经解不了笼了。我跟他说我是他祖师旧友,他要愿意的话,也可以跟我上松云山。他没同意,说他下半辈子只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,渔樵耕读,随便什么都不打紧,只愿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,在人间度闲日。他走的时候,妻子儿孙俱在,心无执念,没有成笼。他们那一支牌位都安放在最后这位弟子归葬的地方。我卜了一卦,是块百年和顺的风水宝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故事听完了,闻时脑袋还埋在他怀里,迷迷糊糊地,竟又忽然开始有点不好意思。他觉得自己已经大了,睡觉不该要人抱,并且钟思师兄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一两岁,自上山以来也从来没见过他要大人抱。

        闻时在他胸口挣了挣,想把自己从他怀里扒拉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闹我了,快睡觉。明天让小召带你下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怀里一点点大的团子闻言就不挣了,服服帖帖地靠了回去,不久小声问:“你不去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伸手稍微理了理被闻时自己拱了半晌,有些散乱了的头发:“也去,山腰上的柿子熟了,熟了的容易碎,明天回来教你用傀线够顶上的柿子。卜宁和钟思都不会,你可以带回来分给他们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长长的睫毛终于安静地垂落下来。一张小脸圆鼓鼓的,在月光下显得粉雕玉琢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尘不到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,好好睡吧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小雪人没再说话,但不一会儿又不安地动了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乖些,困了还熬鹰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其实想问,再过两年,等他和钟思师兄一样大了,尘不到还会不会抱他睡,但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。就这么被尘不到一下一下轻轻拍哄着,悄悄去攥住了对方的手指,心里有些别扭着睡着了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闻时侧躺着靠在人怀里,尘不到修长的手指把他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理顺到颈后。月光下,他的侧脸和脖颈像水洗过的白瓷一样莹润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声音哑得厉害。

       “尘不到,你别闹我了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好笑地去抵着额头看他:“不是你不睡?现在又是撒什么娇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时终于忍无可忍地捉着了他手指,含在嘴里,一下一下的,又总舍不得使力气去咬。

        傀师的手又不能伤,闻时神思不怎么清明了,只有些不甘地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雪人,你多大了?”尘不到手指勾了勾:“小时候倒没有这样的毛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管我”,闻时略有些急促地说,但紧接着低喘了一口气,声气就忽地弱了下来,几乎有些破碎地把话说完整:“你将管我到几时,总算着我多大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尘不到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,额头抵在他肩上低声笑了好一会儿,眼看小雪人要恼羞成怒了,才又把人缠回来,揉着他的后颈含着笑意安抚:“捡回来的雪人,你说管到几时?总得管到松云山上的雪化干净了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尘不到…”闻时看不见松云山上的雪,只疑心自己怕先要化在这样清白的月辉中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在”,尘不到玩闹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背,像以前一样温声哄着:“乖些,以后累了好好睡”。



        字数有点多,但没找到合适分篇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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